台湾名导忆齐柏林:老友,要怎么怀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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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8月10日 16:55
本文作者彭文淳(右)与齐柏林(左)及庄胡老师(中间白衣者)合影。(彭文淳提供)

“今天我们继续航行,方向西南西。”
献给你,柏林,我的老友。

编者按:《看见台湾》纪录片导演齐柏林6月因拍片坠机身亡。旅居新加坡的台湾知名导演彭文淳给这位肝胆相照的故友写了一封长信,追忆两个大男人之间相知相惜的深厚友谊。

老友,要怎么怀念你?
我一时无法回答这问题,虽然出题人也是我自己。
因为,每一个回忆都指向更多的回忆。
于是,这篇文字注定会不停地离题,跳跃,断裂,从此刻谈回过去,旋即又记载此刻,甚至可能挟带一段引文,让我可以短暂沉默,任由经典名著的文字代我言说那些更深沉的感情,那些超越我表述能力的种种悲哀。
老友,你好吗?我还好。
只不过,老实说,到今天每次想到你,心头还会泛起酸楚,还会阵痛不已。

七月十四日。
你的告别式,台北市最炎热的一天,体感温度几乎上看四十度C。
我与少芬搭车抵达市立第二殡仪馆,东张西望,尚不确定讣闻上的“至真一厅”在哪个方向,走着走着,迎面就看到成群穿黑西服的男人,穿黑套装的淑女,穿笔挺军装的将领,穿制服的义工团体,早就自动排成纵列队伍,将狭窄的门口通道挤得水泄不通,耐心在那里等候入场。虽然人多,大家低声谈话,现场不嘈杂。你看到一定会说,台湾人质感真好!不远处有大批媒体记者,架起了壮观的摄影机阵式,据说是等候马英九周美青莅临现场。还有馆厅外围的马路上,来自五湖四海的各方人马,在强烈阳光的曝晒下,慢慢地、安静地聚集靠拢。
我们明白就是这里,大家前来向你做最后致敬的地方。

这段时间媒体上出现的每个人都谈论着你,似乎都跟你有很熟的交情。
你拥有特别的魅力,让所有人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同你结成好朋友。
这一点令人羡慕又嫉妒。
我们一起认识的庄胡老师说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暖男,怎能不让大家喜欢。
等一下,我先去Google一下暖男的定义。好了,懂了。
(天生欠缺某些特质,我不可能变成如你一样的暖男。)

六月十日,星期六。
我在新加坡纬度一的办公大楼里面,窗外白云高而远,天空蓝色浓艳,与左边五栋连成一线戴红色金字塔屋顶的政府组屋,形成布局颇有气韵的构图。
我取出iPhone,隔着玻璃把眼前景色拍下来。
剪接师Lawrence见此举动,转头来会意一笑:
“我每次也是从这里看天空。是视野最好的角度,有时候黄昏夕阳漂亮极了。”
我调好反差,储存照片,收起手机。
十分钟后,手机震动,是incoming SMS的通知,台北友人发来一张电视即时新闻的截图:“直升机坠机三死,家属证实齐柏林罹难”。
我立刻上网搜寻细节,这一天新加坡晴,台湾各地也晴,花莲更是万里无云。一个完美的拍片日。但在十一点四十分,直升机坠毁峰滨乡山区农地,引发大火,机内三人瞬间燃烧,成了100%无从辨识的焦尸。
少芬从家里打电话来,急哭了:“怎么会这样?”
我说不出话。
我在想,每个人都该有一位守护神,那天,过去一路庇佑你的守护神是否忘了跟上?

六月十四日。
此刻我跟朋友说,我正写信给齐柏林。
“齐导,你在哪里呢?”我写着。“这几天我一直等你来托梦。
以我们的交情,你应该会有很多话跟我说,就像以前一样。”
朋友问:“寄到哪里?”
我说:“等他找我。”

但你没有出现。夜里,我潜睡又醒,又睡着。
你没有出现,代表着你已经被佛陀接引了。
暂时频率连不上。那里是更高更高的能量位阶的时空。
此刻,台湾一窝蜂都要纪念齐柏林。我冷眼。
过了半年之后,看谁还会记得这件事。
犹记当年孙大伟,台湾最伟大的广告创意人。那时候他刚中风倒下,昏迷不醒,大家脸书上串连,为他集气呀,什么祷告呀。
结果,人死了,半年后,大声嚷嚷要纪念他的人都没有声音了。

六月十五日。
媒体继续大篇幅报导空难事件。
网路上出现各式留言,追忆有之,颂扬有之,悼念有之,无一不诚挚惋惜你的英年早逝。关于坠机原因,很快有“阴谋论”散播流传,他们言之凿凿,说你“挡人财路”,因为上次空拍揭弊,原来几个平日以行善公益闻名的财团企业,其实就是大规模空污水污的源头。他们早怀恨在心,视你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居然也有来冷嘲热讽的。是,不要惊讶,真有存心捣蛋的人。
有家伙留言:“看吧,不爱爬山的后果,硬要搭直升机。到山顶去放无人机不是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这样的无知者不是少数,怎样也分辨不出“无人机”与“陀螺仪”的差异。
“看见台湾”问世已经四年,到了今年六月“看见台湾2”的开拍记者会上,还是有记者不做功课,问了同样的话,让你再浪费口舌解释。(注:关于齐柏林在直升机上挂载的CineFlex Elite Gyro System(台湾译作“陀螺仪”) 是什么器材,这里不再说明,烦请各位上网搜索。)

柏林,我们之间找不到那种荡气回肠的伟大革命情谊,反而尽是好友之间干的无聊事。无聊到行诸于文字都显得那么不甚体面也不具重量。
也好,这是我的方式。我们不需要来媒体那套。

我们相识的头一句话就是“镜头”。
那一年,那天早上,你语速快且语调嗨,那双笑起来像孩子的双眼,永远没有变得世故。你滔滔不绝关于某功能强大的镜头。旁边坐着这位大导演,打了呵欠,毫不客气地打断你,斜睨着眼说:“你聊这我实在无法接话,也没兴趣,关于一部电影用什么镜头,我完全不care!”
你没有恼怒,反而笑笑回应:“呵呵,没关系,你是大导演,可以不在乎技术。”
事后我拍拍你肩膀:“齐导,你度量真大,了不起。”
从此我们成为好友。

现在这个时代,媒体上再轰动的大事,终究只能维系三天的热度。
你走了以后,不断有人死去,一个接一个。
“联合公园”的Chester Benniton自杀,好友“看见台湾”编剧崔企川终于敌不过胰腺癌魔,诚品的老板吴清友心肌梗塞,亲民党的刘文雄酒后暴毙,好莱坞大明星Sam Shepard死于脑组织病变 。
像电脑自我Overwrite,今日新闻复写前日新闻,暂存的记忆马上销毁。齐柏林被遗忘了。
这样倒挺好,不要有太多喧哗。
对你的种种,跟你不熟的人第一时间内都出来大声嚷嚷过了。
告别式后,媒体给你的关注也渐渐停歇。
如同冬夜,双手捂着黯淡的炭火余温中,我慢慢翻找一些事情来想念你。

六月十七日。
梦境:“万里无云的晴空,齐柏林直升机越过花莲盗采砂石的河床上方,由于为了拍摄而飞的过低,被装上灭音器的猎枪由地面发射后,穿破挡风玻璃,驾驶员当场中弹死亡。直升机呈无人驾驶状态,原地盘旋一下子之后,如自由落体坠落地面。燃烧。强烈撞击的瞬间你已经没有知觉了。更别说随即发生的爆炸燃烧。最后只剩下你们蜷曲的人形碳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然后隔了一段时间,你又清醒了。
你看到一道光。你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是梦境抑或是现实。然后会意过来。抬起头,你微笑了。助理冠齐也在旁边,跟你一起。机师大哥也跟上步伐了。”

潜心学佛的好友李瑜,在定期的法会上请托已往生的父亲招呼你,她说:“有感应,你在那里。”
她说:“药师普佛与超荐法会功德圆满,我有请父亲(有牌位)引领及招呼齐柏林,感应到的是充满笑容的他,放心安心离苦得乐。”

六月十一日。
新闻:“法师以道教仪式带领家属回到坠机现场招魂。”
他说,罹难者其他两位一次OK,而齐柏林导演,掷筊了六次才接受。
为什么这样?他说:“可能齐导演的责任心太强。”
那此刻的你,究竟在哪里呢?不是被佛接引上西天了吗?
难道,你还徘徊现场捡拾着CineFlex的碎片吗?不捨得这么昂贵的器材就如此毁损报废了吗?还试图让它重新启动码?所以,到现在一直都没离开过现场吗?
那法会上感应到的,不是微笑的齐柏林,那又是谁?
你难道还没跟着那道光之隧道前进吗?
抑或招魂这种民间信仰的道行太低,只能跟魔鬼灵邪妖魅魉打交道,高能阶的仙是不感应的。
其实,招魂这件事本身,我是不相信的,除非让我有机会去感应一次。
口中的诵念,飘动的经幡,单调的铜铃,难道这样就能让不知所措的魂魄归来兮?

记得那个晚上,到咖啡馆的路上,我们并肩走着,你曾提到,有人看你不配合“党”的活动,非常不爽,索性找个藉口修理你。
去年,媒体铺天盖地披露“纪录片名导齐柏林”违法在自家公寓饲养保育类绿蠵龟,这件事发生好像才没多久。那时候媒体对你的书写似乎不太认识你。对照今年的写法,简直谈的是两个不同的人。

回忆阿布公司创立初期,曾经百分百信任的友人居然也隐瞒了你,自己买了一模一样的航拍器材,接洽同样合作的直升机公司,抢同样的业务。
他们的报价更低廉,摆明就是蓄意削价竞争。
你一笑置之。期待中就要发生的一笔国外合作的大生意最后也没发生。
预算呀,签价呀。都是商业竞争。

关于航拍的摄影助理,来一个走一个。年轻人害怕起早赶晚的操劳,与上了直升机之后就意识到的危险。以各种理由辞职。
你说:“齐柏林又怎么样?齐柏林连一个助理都找不到。”
然后哈哈哈,你自我解嘲一番。

你出事后第八天,我看到所有报纸的头版头都刊登了这张由台东池上乡长张尧城公布的法林寺监视器录下当天你在里面跪拜的视频截图。标题是“齐柏林最后身影曝光,趁加油礼佛添香油钱”。
你从池上法林寺正殿走出来,意犹未尽地又举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助理冠齐走来,跟你会合,你们两人有说有笑地登机,然后屋外的监视器纪录下螺旋桨转动,直升机起飞,离开。这是B-31118最后的影像纪录。
正殿里面那架监视器俯瞰角度刚好将你头顶发旋光秃的部分摆在构图正中央,躲都躲不了。
我想到一件不合时宜,而且无对象可诉说的事:“科学假发没有机会用到了。”
这是只有我们自己才懂得笑话。
你曾经玩笑式地抱怨接受电视采访经常被拍到光秃秃的后脑勺,那天我们经过忠孝东路大安路口,仰头正好看到巨大的招牌看板,“魔法部屋”的广告:增发神器,冲水也不会掉,三秒增发,免开刀,免吃药,免植发。
“走吧,进去试试看。”你说。
结果,我们都付钱买了这罐Domo发粉。
你说有了科学假发,下次电视采访不怕了。
监制琼瑶看到这则新闻,发讯息说:“真令人痛彻心扉,(药师佛)没有保佑他,(反而)让他掉下来。(池上)乡长没有经过家属同意擅自发布影像,已经道歉。且到此为止,不能再消费齐导了。老人家看了好难过。”

最后的十分钟直升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世界上可能不会知道了。(制片欣桐说,她到了现场,意外地发现坠毁的Red摄影机里面的档案居然奇迹式地完好无缺,内容现无法透露,她倒出全部素材,交给飞安会处理,做为判断证物,协助调查失事原因。)

其实,令人痛惜的是这次“看见台湾2”拍片已经有很多不好的预兆,似乎一切被诅咒了。编剧崔企川去年底验出了胰腺癌末期,你一直在为他找良方。甚至询问送来新加坡接受癌症专家治疗以及配合ELO Spa水疗的可能性。
去大陆河北省,用无人机偷拍炼钢厂的大烟囱空污画面,被人拦截,放话恐吓。最后,我觉得最不应该的是办那么盛大的一场“看见台湾2”开镜记者会。你明明已经安安静静拍了半年多,平平安安,忽然间一下子敲锣打鼓,那些上次被拍到污染源的厂家财团,会怎么想,会怎么对付你?
我们是同一种人:人们眼中的傻子。太天真。
这个社会太多聪明的人。他们从不犯错。他们擅于闪躲回避。
我们却常常直接点出大家不愿意说破的难堪真相。
七月一日,阅读笔记:“爸爸,在我的小坟填好土之后,你就在坟上掰碎一些面包皮,好让喜鹊飞来,我一听见它们飞来,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孤零零地躺着,就会很快乐的。”
《卡拉马佐夫的兄弟们》

七月二日,星期日。
日记:“下午带着齐小玉翻拍照片,跟着齐导过了一生。”
女儿齐小玉就读北艺大,今年大三,长发过肩,样子很漂亮,有型很酷。她双手捧了一大箱家族相本,来到我办公室会合。
“彭导你看,你看!”齐导戏称“空姐”的欣桐,托着小玉的右手臂上方:“B-311118”粗体字。
她将父亲失事的贝尔直升机航班编号刺在右手臂最醒目的位置,终身留念。“还有还有,”欣桐说。“给导演看。”
小玉将左手腕翻过来,嫩白的皮肤上还刺了爸爸空难失事前一晚在她桌上留的字条:“给 漂亮的猪”。(小玉的小名)

柏林,我们同龄,1964年生,属龙。那年台湾出生的孩子特别多。
几乎每所小学要增班才能容纳过剩的新生。
那天蔡英文来到“看见齐柏林”摄影展开幕首日现场颁发总统褒扬状,齐爸爸哭着喊“小柏林啊!”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就彷彿回到童年,听到邻居伯伯喊着孩子回家吃饭。而你跟我正野在空旷的马路上,天没有黑,就完全忘了时间。
我们记得大家都忘记的事,我们谈着台北市大安区的旧模样。
“那里过去就是稻田,有瑠公圳。”
还有1975年,蒋公移灵,那天,我们都一起跪在仁爱路上,等着一辆接一辆黑头车驶过,哪一辆是灵车也不晓得,只因为老师说不准抬头。
我看着照片上的你,从四个月开始,小学,初中开始带近视眼镜,当兵,退伍进社会,一直到你成家立业,两个孩子诞生,然后齐伯伯齐妈妈都老了。
有张照片是你高中时代。那是北投山顶的“惇叙高中”。不是特别好的学校,但校名取得很有文化,第一个字很难,像我就一直读成“淳叙”。
我认得出照片里面你正在上军训课的“领导统御”:军训服,大盘帽。这些只有我们这个年代的高中生才能理解的事。上课内容是带部队前进,左转弯,右转弯。你的个子最高,理所当然是带队官。
关于你的身高,美青姐以这段话怀念你:“柏林的个子比一般人要高一些,所以,他一直是在一个比较高的角度看着我们,看着台湾。而他的梦想,又比他的个子要高大许多许多。后来,他带着我们大家,在一个更高的角度看着台湾,看着他的梦想。”

“彭导,有空一起吃饭吗,我又找到一家好吃的地方。”
每次我回到台北,你每次总会传简讯来。
若我们时间配合得上,无论如何一定要聚一下,好好聊聊,跟我分享最近的大事小事谁谁谁,一直到深夜。我们从新买的变焦镜头、4KRed摄影机、贝尔直升机。一直聊到国民党、民进党、坏人、骗子、背信的人、空头的承诺、失败的提案、交片的荒谬、装大牌的老外导演(W Hotel泳池畔,导演躺着做日光浴,一群人立正交空拍素材)、平庸的导演却干了国营电视台的总经理、好吃的小饭馆、当季的水果、有情有义的乡下人。
还记得这件事情吗?在和平东路的“冈太郎小馆”。
邻座几位大学生互相以手肘顶撞,你推我我推你,要对方先主动。
后来这个瘦高的男生犹豫了许久,终于赤红着脸走上前来:
“请问你是‘看见台湾’的齐柏林导演吗?”
“是,我是,”你笑着说。
“你好,我们几个人可以跟你合照吗?”
“好呀,不过请等一下,我想跟你们介绍我身旁这位,大名鼎鼎的长荣航空 I See You 金城武广告导演,彭文淳。
“欸,别闹了,丢脸。”我低声说,摇摇头。
几个大学生停了几秒,看着你,再看我,毫不掩饰脸上一副“你谁呀,不认识”的表情。他们只想要跟你合照,不要别人,众人哈哈全笑开了。
你才是货真价实的台湾之光。

七月十四日。
我们离开了二殡,包了一辆车到金山的“金宝山”灵园。
你火化后的骨灰罈,一路上由儿子齐洹廷手捧,从二殡出发来到此地。他一直强颜欢笑,连抱着骨灰罈也要捉弄老爸。
他一下车,故做喘大气的效果,笑着说:
“老爸,你一辈子都这么大隻,连到了最后一刻,抱起来还是这么重,请放过我吧!”
柏林,我跟你说,洹廷跟你撒娇。
他只能这么说,让自己接受,他爸爸真的会一直一直不在,很久很久。

在这里,又进行一场简单庄严的仪式,混合了基督教与佛教的形式。只有家人与真正的好友在场。到了这时候,我才能够在心里安安静静地跟你讲些话,没有媒体在场,没有浩浩荡荡的送行人潮。我双手捧住你的骨灰罈,上面有小玉为你画的素描。的确很沉很沉。我终于落泪。然后跟齐伯伯齐妈妈致意,当然还有你的夫人。

那天我们同时还探望了老朋友周俊裕(我们叫他周sir,插画家几米回忆,第一个赏识他、提拔他的贵人就是周sir)的灵位。
因为坐着等你的骨灰来到的时候,忽然想起这里眼熟,曾经来过。
他死去二十年了,1997年意外地在北京脑溢血死亡,才三十七岁。
现在他就被安放在一个小小的格子里。这是个并连双座,隔壁位置预留给他健在的夫人未来使用,现在上面暂时放个“寿”字。

离开金宝山的时候,下午两点多,在金山市区的某个弯道口,我看到巨幅房地产看板矗立在旧公寓楼的屋顶上,那种司空见惯的台式风景。但我眼光多停驻了几秒,为何?因为建商为此建案取的名字。
斗大的字体:“柏林爱悦”。

不久之后,我们南下,往杨梅,去见庄胡老师,他等着我们金宝山的仪式结束。这一天有几位北京来的学者在草坪上打坐禅修。
“我们会打扰你吗?”我问。
“不会,等着跟你碰面好久了。”老师说。
今天的佛学课,庄胡老师说:
“人生在世有两种成就,一是事业的成就,二是生命的成就,前者的世界是以自己为努力的依归,而后者却是以他人为依归,而前者人与人之间差距的高度,后者却是人与人间的温度,前者常一人孤独于寂寞高峰而终,后者却无我于含容于天下同融而不死!”
“老师,从佛学角度来看,齐柏林现在哪里?”少芬问。
“我觉得,柏林还没走,这一刻还在现场徘徊。没办法,这就是他,太憨厚,太执着。要让他离开,只有家人去劝才会有效。不然,文淳去也可以。要像你这么亲的朋友才行。”
我愿意马上动身。不管你在哪里,柏林。

对了,告诉你一件事。
为了“永远的齐柏林”纪念音乐会舞台的投影画面,我与剪接师燕靖工作了近两周,日以继夜在海量素材中挑选适合的片段。这天进度来到了花莲机场,C130军机即将起飞,载运三具大体返回台北。画面上,法师摇着铜铃,引领着女儿齐小玉。她戴着黑色棒球帽,黑T恤,宽大牛仔裤,捧着你灵位跟随法师的规律铜铃声响。现场拍摄来自一架简便录影机,收音效果不好。为了品质,我打算自己重新配音,直奔龙山寺附近的佛具行买了一模一样的铜铃,回到公司,看着画面兴味盎然地练习节奏(还真自以为具备冥界天赋,也许哪天会转业,做个牵亡灵法师)后来顺手了,就对麦克风正式录音。在密闭剪接室里,空气是封闭的、停滞的,我举起铜铃的那一刻,摇出叮叮叮叮规律的高频声响,忽然有一股檀香扑鼻而来。几秒后,又缓缓消散。我心里有数,是我真把你引来了。可能你正站在屋里,眼神里一抹哀伤,静静凝视着我,却无法言语。
我宁可相信这绝非怪力乱神,而是真真实实地发生。
我猜想,是否你还是每天早上准时回公司上班,只是没人看得到你。

七月十六日。
“永远的齐柏林”纪念音乐会上,台达集团郑崇华老先生回忆你为了筹款来见他。他说你踏实认真,从各方面着眼,都十分乐见“看见台湾”的完成。然而千算万算,就是从未想到航拍本身就隐藏着相当高的危险性。说着说着,以自己航太专长背景的身份谈到发生于晴空万里的这起空难事故,他认为太过匪夷所思,毫无失事的理由。激动之余差点就将“阴谋论”脱口而出。不过,他旋即煞车打住,不再往下。我们坐在观众席都明白他意指为何。

音乐会圆满落幕,离场时接近六点,走到马路抬头看,惊呼一声,天空出现慑人魂魄的奇景:西方云霞彷彿烈火闷烧,鲜红、橙红、粉红、鲜黄,色彩层次分明,绵延半边天际。不少路人把脚步停住,高举手机拍照留念。
庄胡老师传来讯息:
“回家一路上的天空出现彩霞,祝福我们的柏林,在佛陀的接引往生佛的净土,祝福我们的好友!”

最后,我引用哥伦布这句话结束这封信。
“今天我们继续航行,方向西南西。”(“航行”可改成“飞行”)。
献给你,柏林,我的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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